重温 | 在巴厘岛下一场彩虹色的雪

CW小管家 CW未命名色彩 8月5日
图片

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

作者 | 榴莲

编辑 | 榴莲 南风

制作 | charlie.

图源 | 伊亚门


编者按

来自印尼的同志、性少数平权运动者、北理工博士生、环保主义者、梵文复兴者、2018年巴厘省长独立参选人……多重身份的标签下,藏着伊亚门怎样的经历与信念?


让我们重温2016年2月2日的这篇深度专访,与伊亚门共同期待一场降落在巴厘岛的彩虹色的雪。


在自家后院的祭坛前,望着比她高半头的儿子,伊亚门的母亲沉默了很久。


「结婚吧……」她终于缓缓地说,「也许你爸爸不懂你,但我是你妈妈呀,最懂你了,也明白一直以来的大环境是什么样子。」


伊亚门的父亲也站在一旁,他身后是一对泛青的人像石雕,一个持长矛一个持短剑,相距不到一米,却一个看向左、一个看向右,极力避免接触彼此的目光。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伊亚门的父亲只将这句话掷在六边形密铺的灰砖地上。


这是2011年,硕士毕业的伊亚门从印度回到家乡巴厘岛,向他的父母出柜。

2015年10月27日,我在学校小西门外的一家素食餐厅约伊亚门采访。他坐到我身旁的高脚椅上,笑得很开,整整一排牙齿露出来的时候,牵起脸颊上古铜色的皮肤。


坐在我旁边的这个印尼人,有着多到数不清的身份:拿中国政府奖学金的北理工博士生;巴厘岛第一场同志游行主办方Bali Pride的创始人;动物权利倡导者;梵文复兴者;八个Facebook专页的主页君;2018年巴厘省长独立参选人……


而那天晚上,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我右手腕上的鸡蛋花发饰:


「这是你在巴厘岛买的吧?」

1

红白之间的橙黄绿蓝紫

二月的巴厘岛,雨季快要过去,阳光迫不及待地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穿印花短袖衫的外国男子手里多了一份画着彩虹爱心的传单;身材高挑的女孩头顶着竹篮,竹篮里满满地装着送给路人的蛇皮果;扎起发髻的姑娘蹲在超大号的彩虹伞旁,盯着三脚架上的DV机;伊亚门双肩包的侧面别着一面彩虹旗,在风里呼啦啦地飘着;他和身着巴厘传统服装的男女老少沿着海岸线行走,一面捡拾海滩上游人留下的废弃物,一面用巴厘语、印尼语或英语讲解LGBT是什么,Bali Pride又是什么。


伊亚门筹备的这次同志游行活动,核心团队人不算太多,却相当国际化。除了十几名巴厘岛本地人与5名印尼外岛人,团队里还有3名英国人、3名澳大利亚人、一对来自葡萄牙的男同情侣,和一位常驻印尼的丹麦设计师。活动的主题是「当今巴厘社会的幸福」(Kebahagiaan Masyarakat Bali saat ini),原本计划持续一周,却因借用场地上的困难,不得不压缩在2月9日一天之内。


「蛇皮果和椋鸟(Salak Bali, Jalak Bali)一样,都是巴厘岛特有的生物」,伊亚门说,他希望借助巴厘特有的文化符号,构建人们的心理共鸣感,从而更容易接受LGBT平权的主张;同时他也在尝试吸纳更多以非LGBT群体为主的、从事保护巴厘传统文化活动的当地组织。

图片

2014巴厘同志骄傲游行,左一为伊亚门


这种项目的筹备,在LGBT尚未成为完全公开话题的印尼社会,需要大量时间与精力的投入。以伊亚门另一个筹备中的项目「彩虹避难所」为例;这一项目计划在巴厘岛西海岸为受霸凌的性少数青少年提供一处栖居之所,帮助他们打开心结,建立认同。为此,伊亚门一面到处募集适合性少数青少年阅读的心理与社会学书籍,一面大开脑洞筹款。


在他运营的一个名为「自由自然X芭蕾」的Facebook专页上,有大量各种芭蕾动作的黑白宣传照,模特都是他自己,没有服饰的华美,只有身体的自然韵律。他希望自己毕业回到巴厘岛后,能招到足够多的人来学芭蕾,以其收入支持「彩虹避难所」项目:「到那时,性少数青少年可以在这里做饭、睡觉、读书、甚至上课——直到他们重归校园与家庭。」

图片

伊亚门为筹款专页所拍摄的宣传照


伊亚门的父母开始也以「耽误学习」为由,反对儿子组织LGBT社运,他的父亲甚至已经给他找好了自己同事的女儿当「女朋友」,还曾带他去做性向「扭转治疗」;哥哥则担心这样的活动会给家乡声誉带来负面影响。经过耐心的解释,他们终于「有限同意」了;但仍然不希望伊亚门的父母被公开报道。


2015年9月,一张巴厘岛乌布镇疑似同性婚礼的照片突然在印尼社交网络上走红。为此,一家名为「MalesBanget」的当地生活网站发起了一项文末调查,结果显示,50.2%的受访者都认为「在印尼怎么能有同性结婚呢?」;而选择「同性恋又有什么错呢」的只有10%。一位在巴厘岛的跨性别性工作者曾经这样谈及社会的基本规训:「要么结婚,要么准备去结婚」。


谈到这里,伊亚门还是笑着说:「相比国内别的岛来讲,巴厘毕竟算好多了的;还有不少外岛同志专门搬到巴厘岛来住呢。」

2

在中国推开一扇门

「伊亚门」是他的中文名字,取自本名Nyoman,也因为亚洲是他的归属。


2012年刚刚来到北京时,一位商人对伊亚门说:「你选择来北京,真是最好的决定!」那时,他只回了一句:「也许吧?」


那一年,伊亚门在巴厘岛已经获得了一个薪水丰厚的工作机会;很多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停止求学,留在「天堂般的」巴厘岛——这是继伊亚门放弃好工作赴印度读硕士以来,朋友们又一次问起这一问题。


他在一篇文章里回忆道,来北京前的自己在印尼「感到空空的」,「理想主义又想杀掉我」。


恋人马克离世未满一年,父母也未完全接受出柜的事实;他决意化悲痛为力量,更深地投入家乡的同运,可当地部分官员的腐败「让路旁每粒稻谷都能渗出血泪」;他发现「钱、钱与钱」才是整个世界的操盘手,可他「不甘于,还没有,也不会」屈从于这一切。他选择再次暂时离开他所爱的岛屿,离开朋友们口中「虚幻的幸福」。

2016年,已是伊亚门在中国的第四年了。早在印度读硕士时,他就通过了上海微软的面试,不过由于硕士延毕一年无法成行;此后,来中国的想法就像一颗种子,埋进了伊亚门的脑海里。如今,他在北京理工大学攻读医学影像分析博士;参加了北京同志中心的讨论会,上海的同志骄傲游行,中国艾滋行走;也在实习的地方找到了忘年交。


「他不怕卷起袖子干粗活,是一个杰出的清洁者;不管是统筹活动还是擦地洗碗,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就像是在完成最令他骄傲的事情」,北京缘分汇(Yuanfen Flow)的创始人,美国人康如松(David Ben Kay)谈起来这里实习的伊亚门时如是说。


伊亚门与康如松的友谊,源于他们对于瑜伽与佛学的特殊兴趣,也源于两位同志间的惺惺相惜。通过网络认识伊亚门以后,身为「老同志」的康如松也很希望自己能在「小同志」的道路上搭把手。


2014年8月,在缘分汇这个位于798的开放艺术空间里,伊亚门举办了一场名为「巴厘在北京」的活动。半露天的阳光大厅里摆着一排排围着黑白格餐布的方桌,上百位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都吃到了伊亚门做的印尼菜;他们一边听着竹制乐器Angklung的演奏,一边看着上身赤裸的伊亚门跳起巴厘传统舞蹈:右臂一举,倏然向后把腰弯成一个圆弧,向后仰的脑袋上只见一排白牙,笑开到耳根。缘分汇的另一位实习生,一位来自美国的退役海军,直接脱了自己本来穿的衣服,换上巴厘岛的纱笼,用红黄黑三色彩绘颜料涂满纱笼没遮住的地方,像个「活广告」一样在街上到处走。

图片

伊亚门和朋友在缘分汇活动开场前


北京理工大学酷比特LGBT平权社团的负责人Omega回忆起第一次在图书馆里与伊亚门擦肩而过:「一个对视,就感觉眼神不『直』」。Omega承认,校园内的LGBT活动氛围并不是很好,「好多人转发我们推送的时候都要设置朋友圈权限的」;而且此前这个社团里「从没有过外国人」。


可伊亚门要在这样一所学校完成自己的医学影像分析博士研究,研究的主题还与「同志」有关。2015年7月,他在自己的Facebook专页之一「涅槃计划」上发帖,招募「108名20至40岁的男同性恋志愿者」,以研究性少数与HIV的相关问题。「(招人)不容易啊,」伊亚门告诉我,实在不行,就只好调整方向,「等我回到巴厘岛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再来继续这个课题。」


来到中国的伊亚门正好赶上微信的高速发展期,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刷屏狂人。他平均每天更新6-8条朋友圈,他Facebook的个人主页和8个专页也保持着密集的发帖,「不是关于LGBT也是关于环保之类的」;他将社交网络上的写作视为一种社运方式。


一次,他在微信和Facebook上宣布举办印尼同志婚姻合法化的「辩论」,但并没有给出群组二维码。过了几天,他上传了一张做好的图,黑底白字地呈现了印尼、澳大利亚、美国、中国、马来西亚、法国、墨西哥、荷兰等国朋友的观点,有些观点已深入到婚姻本身的合理性问题。后来伊亚门表示,为了参与辩论朋友的绝对匿名,那个论题他私戳了每个人。

图片

印尼同志婚姻合法化「辩论」观点


一位不愿具名的北理工教授有次和伊亚门在一起时,看到旁边孩子们正在嬉戏,教授顺口问他想不想结婚,伊亚门坦诚地答道「我喜欢男人」。听到这一答案,教授并没有大吃一惊;他告诉伊亚门,自己也希望今后这样的事情能愈发被接受。这也是伊亚门近年来一直主张同志公开出柜的原因:「 都是为了幸福,为何不呢?」

3

宗教只是一层皮

伊亚门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也是虔诚的印度教徒。15年在巴厘岛外的求学生涯,又让伊亚门接触了伊斯兰教、佛教等多种宗教文化;从在印尼日惹思考伊斯兰教法的问题,到在印度班加罗尔骄傲游行中做电影放映志愿者,再到参与北京的法事活动,各种宗教文化一直在碰撞。


当我问起这一切时,伊亚门却淡淡地说:「宗教只是一层皮,宗教之间的差异没有那么重要。」如今,伊亚门在巴厘岛的家里既有印度教的神坛,也供着佛教的观音;观音的画像是他从北京带回家的。他发现,无论是在巴厘岛、印度、尼泊尔、曼谷还是中国,佛寺都给他「足够的舒适感」;而他写文章时又常以「Om Swastiastu」开头,这是巴厘岛印度教徒对同类的问候与祝福。


伊亚门的确有很多不同宗教信仰的朋友,他们都奋战在印尼同志平权一线上;可他们对宗教与同运的关系有着不同角度的看法:Teguh Iman,雅加达LGBT组织「我们的声音」(Suara Kita)创始人,他说自己既是男同志又是伊斯兰教徒,相信「伊斯兰教里永远有留给LGBT的位置」;Dede Oetomo,泗水LGBT组织「群岛同志风」(GAYa Nusantara)创始人,他坦言宗教里的确有恐同文化存在,印尼华人更多地担任LGBT组织领导者,也是因为「华人社会凝聚力强,而且少受宗教里恐同文化影响」。


在一个「信仰神道」作为建国五基之一的国家,宗教依然对国民的心理建构起着很大的作用;可对于伊亚门而言,相比于宗教本身,政治体制在他的平权活动中有着更大的影响。童年时期的伊亚门曾与同学们观看一部关于「九三零事件」(发生于1965年的反共军事政变)的电影,这部电影首映的1984年,正是专制的苏哈托执政;政府强制全国中小学放映该电影,以宣传其反共的意识形态。彼时端坐在教室里看电影的伊亚门,无法接受对共产党员甚至无辜华人的血洗,心里渐渐埋下了「政治反骨」的种子——他对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诉求与争取同样要诉诸政治,而同婚这一点在当地政治文化中也是很「反骨」的。

图片

伊亚门的部分Facebook专页


1998年苏哈托倒台,印尼的民主化为更多元的政治提供了可能。在印度读硕士时,伊亚门就确定了成为巴厘省长的政治理想;此后一直为2018年的省长独立参选做着种种准备。他8个Facebook专页的贴文里有大半都是各种政治主张:反腐、反烟尘、反填海、推广梵文教育、同性婚姻与跨宗教婚姻合法化。点赞最多的专页,政见也最为大胆:以巴厘岛的Nyang Nyang海滩为裸体海滩,废除2008年的伊斯兰教法禁令,恢复巴厘社会的传统习俗。2668个点赞者中,只有6个在change.org上投票联署伊亚门致印尼卫生部的相应请愿书;伊亚门的从政之路,依然道阻且长:「谁又会选我呢?不过能做一枚催化剂,激励我的朋友们继续向前,也足够令我自豪了。」


伊亚门「超级,非常,严肃」的长远理想,则是回到巴厘岛开办一家教育NGO,名为「Tri Hita Karana梵文大学」。他甚至为项目实习生设计好了为期两年的「课程表」,课程以复兴巴厘传统梵文文化为基础,也插入了可观的性少数平权相关内容——他认为,这种渐进的形式是在当前的政治局势下,「让大家从心底里接受LGBT群体的最好方法」;而开办这家教育NGO的理想,也是他情愿花费四年时间在北京读博士的深层原因。

4

看见巴厘岛的雪

《出柜》,是正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印尼女生Amanda 筹备的纪录片。纪录片选择了来自印尼雅加达、泗水与巴厘三大地区的典型同志,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印尼伊斯兰教学者论坛等开明穆斯林团体的支持。


受过高等教育、多次拿到国外政府奖学金的伊亚门,成为了纪录片里的「典型同志」;相比于以往纪录片里常常侧重的「同志的不幸」与含有猎奇心态的「同志夜生活」,Amanda的纪录片更希望呈现印尼性少数群体在事业、家庭与宗教中积极的一面。采访时,两人一见如故,伊亚门「把心里的一切都倾倒出来」。


「我到巴厘岛时,是伊亚门的父亲接的机;」Amanda回忆道,那时他们家里依然没有完全接受伊亚门出柜的事,「他父亲问了我很多关于同性恋的问题,语气里透着忧郁。」


而最近,伊亚门的父母已能坦然接受,他的父亲更是愿意帮助伊亚门的NGO筹建工作;大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得到幸福。

伊亚门有一个网站,名为「巴厘岛的雪」。坐在伊亚门旁边高脚椅上的我,忍不住问他:「印尼不可能下雪的;这个名字是不是意味着一种虚幻?」


伊亚门开始讲在日惹读本科时他的同名诗作,讲自己在克什米尔第一次看见雪时那种摄人心魄的美。「雪里藏着一种哲学,藏着许许多多生生灭灭的梦想……尽管有一些梦想实现的可能,就像在巴厘岛看见雪一样微乎其微。


《出柜》的封面上,伊亚门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双肩包上插着彩虹旗,抱着一篮子蛇皮果分给来来往往的路人。


伊亚门的朋友圈里,有这样一句话,配图是一双眼睛和一弯新月:


「When you are born in a world you don’t fit in, it’s because you were born to help create a new one.」

(当你生于一个不接纳你的世界,那代表你为帮助创造新世界而生。)


图片

微信扫一扫
关注该公众号